《那些舞蹈教會我的事》

作者:陳于晴

 

  我今年二十二歲,離開演藝學院舞蹈學校,剛好十年。

  當初小學一年級開始學習芭蕾舞,純屬受母親所逼。當時的我非常男孩子氣,夢想是長大後當警察,想學的是功夫。所以學芭蕾舞這件事一開始是我羞於告訴別人的秘密。

  陪伴我六年的舞蹈老師,是以嚴厲教學作風聞名的吳青老師,我對她則是又敬又畏。某年聖誕節,我給老師寫了聖誕卡,卻因為太害羞始終沒有送到她的手上,最後把卡片帶了回家,直到現在還塵封在家中某一角。

  在演藝學院舞蹈學校的那六年,徹底重塑了我對舞蹈的看法。我從總是想裝病不去上舞蹈課、希望多請幾次假就能被踢出學校,到期待每一場的排練與演出;從一開始的抗拒漸漸演變成了喜愛......具體的原因我自己也說不清,估計是耳濡目染下似懂非懂地看到了舞蹈的美。然而就在此時,我卻不得不跟舞蹈說再見。小學畢業之後,我搬到了一座新的城市,開始了在寄宿學校的生活。學校沒有舞蹈課,附近也沒有舞蹈學校,我就那樣與舞蹈絕緣。但是我心底總是抱著一絲微弱的期望,說不定某一天有機會再跳舞呢,所以我沒有偷懶,閒時拉伸練大字馬的習慣就這樣維持了十年。

  入讀寄宿學校的那段時間,我有過一段被同學孤立排擠的經歷,害怕旁人的審視、害怕被拒絕排擠的心魔就是從那時開始建立的。輾轉之下,我去了新的學校,這一次我的人際關係處理得不錯,只是以往的痛讓我難以真正敞開心扉、以真我示人。

  與舞蹈再會之時是我入讀大學那年,學校裡再一次沒有學習芭蕾舞的機會,於是我加入了國標舞社團,做了新的嘗試。依舊自卑的我,許多時候都羞於告訴別人我的這個隱藏愛好,因為我不夠纖細柔弱、不夠白、不夠瘦,看起來不像世俗刻板印象裡的女舞者。即使我在課堂裡表現不俗,老師也時常肯定我的天份與努力,我還是逃不出自己的心魔。

  後來機緣巧合下,我參加過數次體育舞蹈的比賽。體育舞蹈的賽制是淘汰制,每一回合都有一定數目的選手同時在舞池中起舞,只有被評審看見到才有機會被打分並進入下一輪的賽事。我的基礎在同組別選手中並不差,但是因為緊張、害怕被審視,在舞池裡難以發揮平日練習的水準,賽果也總是不怎麼理想。

  這些一點一點累積起來的失望成了不甘,繼而變異成了近乎怨恨的愠怒。出乎我意料的是,這團不忿的怒火,竟然燒滅了那些羞恥、恐懼和自我懷疑。我的心態由從前害怕被看見,變成了非常渴望被看見。因為我開始相信,只要評審看到我,就會記下我的號碼,所以我要沐浴在評審的目光裡,毫無保留地表演。如果被完全忽視,的確免了被審視的痛,同時也錯失被認可的機會。至今的最後一場比賽是在英國黑池的大學校際體育舞蹈比賽,那天我踏入舞池後第一次不再顫抖,並非常期待音樂響起。那次的賽果算是迄今最佳,在各個舞種的各七個回合裡晉升到大概第四回合止步。後來因為要專注學業,也因為各種原因跟原先的舞伴解散,我就沒有繼續參賽,但是依然有堅持練習基本功和學習新的舞步。

我漸漸不再隱瞞自己在跳舞這件事,並發現其實沒有那麼多嘲笑我的人,反而因為我正面公開的態度而找到了身邊不少的同好。舞蹈使我頓悟,如若我一直活在被別人審視的恐懼中,而選擇隱藏自我,真正跟我志同道合的人也許永遠不會看到我。把自己的真心交出去,也許會被嘲諷、也許會被拒絕、也許會痛,但同時也是把對的人與事引進生命裡的契機。舞蹈幫助我跨過了自己多年來的心魔,助我在認識自己、認可自己的路上,躍出關鍵的一步。

  在撰這份稿的當刻,我突然萌生了一個想法,就是今年聖誕節把不曾送出的聖誕卡交到吳青老師手上。結果我到網絡上搜索舞蹈學校的師資團隊,才驚覺老師已經不在名單上了。的確,‘十年人事幾翻新’,有些人與事可能注定只屬於某個階段,只能緬懷,無法重活。即便我真的到了老師眼前,她肯定也不記得我了,估計在一番噓寒過後,迎來的將是無可奈何的尷尬與愕然。假如吳青老師機緣巧合下看到了這篇文章,我想對您說出那句不曾抵達的‘聖誕快樂!’當年偶爾在課堂裡搗蛋調皮,在您面前卻又有點靦腆的那個小女孩,如今仍然熱愛舞蹈;當年您強迫她練的大字馬,成為了她的肌肉記憶,讓她的舞蹈更出彩。

  我在演藝學院與舞蹈結緣,但我肯定它不是我舞蹈生涯的完結。那些舞蹈教會我的事,早已融進了我的筋骨血脈。它們會一直支撐我的每個旋轉跳躍、昂首低眉,助我演繹獨特的生命舞曲。